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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返航。

【伪装者】【台风】立春

阡陌花开:

立春那一天,明台收到了从上海寄来的包裹。




来送包裹的是北平通讯站的通讯员小陆,办的却是件私事。见他骑自行车骑得气喘吁吁,明台叫他进院来喝杯茶。小陆一边拿袖子擦汗,一边低声说“最近风声紧,就不坐了”。不消几分钟,人就消失在巷子尽头。


明台拎着包裹回到里屋,先是在私人电台上发出讯息,告诉眼镜蛇“已收到”,再就是戴上自己那副金丝边眼镜,仔细地一层层解开包裹得严实的布料。


最初戴眼镜是为了伪装,如今戴眼镜却是因为眼睛在一次任务中受了伤,虽然在锦云的照料下勉强养好了,却也视物模糊,不戴眼镜是真看不清楚了。




这个包裹从黔阳,到重庆,到上海,再到北平,历经波折,已经饱经风霜。


大约半个月前,那部沉寂已久的电台忽然发出声响,明台以为是潜伏北平一年后,组织上终于来了任务。细细翻译了电文,却发觉是他大哥的消息。


“遗物抵沪,即日转寄。”




似乎是为了保密的缘故,电文并未说是谁的遗物,明台却心知肚明。


还能是谁呢。


叫他放不下的人,叫他大哥放不下的人——可这世上,不知道还有几个人还记得、还放不下这个人。




差不多半年前,明台辗转从报纸、从广播、也从通讯站那边,隐约拼凑起一些黔阳军校的后续消息。王天风死后,黔阳训练班移址息烽。作为记录在案的“叛徒”,他留在黔阳的一切家当理应被处理,即便他有家人——实际上王天风孑然一身——也会被尽数销毁。


但或许是王天风当年来上海前便已做好安排,他的不少东西都存在副官郭骑云那里,最终算作郭副官的私人物品,一并装车送往重庆。


这些物品在重庆滞留许久,本来也差点被埋没在仓库角落。但十分巧合的是,曾与王天风同期受训、在上海站与他合作过的宁海雨赴重庆述职,意外地见到了这个从黔阳一路颠簸而来的纸箱子。他担心里面有情报信息,便自作主张转寄给上海站他唯一还认识的一名特工。


这个人正是毒蛇。




明台不知道明楼看了这些东西没有,也不知道明楼是出于何种想法,直接把这些东西都寄给了远在北平的他。如果这些物品留在上海有危险,那么明楼大可以将它们悉数销毁。但明楼反而冒了更大风险,甚至公器私用,叫红色通讯站的人送到北平来。


锦云当时说:“或许是里面有什么重要情报,你要仔细查查。”


明台却摇头说:“你放心,没什么要紧的。”


他了解他大哥,他大哥也了解他。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局下,他跟明楼、跟许多还处于阴影下的地下工作者一样,身无长物,更没什么是可以抓住的。


也正是因此,一点来自过去的回忆,就显得尤为珍贵。




东西不多,但挺杂乱。明台先认出的是曼丽的那只戒指,第一次去重庆出任务戴的那只。他有点惊讶曼丽竟然没有把它带到上海来,而是留在了军校。


明台眯着眼,左看右看,对比着无名指上那枚婚戒,是普通、朴素得很了。


他把它戴在了手上,女式的戒指,比他的食指小一些,套上去有点勒手。他稍微弯弯手指,就感觉要被勒出血痕似的。


但他仍然没有取下来。




杂物中有一本影集,翻得很旧,一共也就七张照片。明台看得出有几页破损了,好像遗失了。


仅存的照片中,都只有同一个女人,很漂亮,穿得很洋气,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


明台知道这是李小凤,送郭骑云那块表的那个女影星。明台从报纸上看过,郭骑云死后,她在上海寓所内自杀。


或许当时跟他来上海太匆忙,郭骑云只在口袋中塞了一张李小凤的肖像。不过,既然来了上海,自然是能和心上人幽会见面的了——郭骑云竟然还以为他不知道每周三晚上,他都晚回来,是去干什么去了。


想到此处,明台笑了笑,又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那张他和曼丽的“婚纱照”,小心翼翼地放在相册里。




紧接着他看到一本硬皮本子,黑色的封皮,四个硬而锐的角已经被磨平磨白。


他记起曾在王天风的桌上看见过这个本子,通常被压在一堆文件夹下面。


王天风桌上总是堆着批不完的文件。他每次进去他办公室的时候,都能见到他伏案写批文。桌子有些矮,他老师通常就得弯着脊背,有点佝偻着,皱着眉在那上头写字。


台灯总是将他的眉眼映得很温柔。


察觉到学生来了,同样的眉目便抬起来,还没来得及变成平时的凌厉。


明台发觉自己其实珍藏着那一刻不完全的温柔,虽然不是对他——哪怕不是对他。




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钢笔。他曾拿着它,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他的老师对他说:“喜欢就送你。”


现在他是的确拿到这支笔了,作为一件极其细微又极其沉重的遗物。


除了那块表,他总算又留下了点什么。


明台摩挲着那支笔,旋开笔帽,在本子的扉页上划了一笔。当然已经没水了。笔尖只在纸上留下深刻的一道划痕。


他犹豫一下,便继续翻开了本子。




映入眼帘的,是王天风挺拔、端正的字迹。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明台到黔阳,宿学员宿舍三号楼201。


一九三九年九月四日:201鼠患,明台转至303,要求加菜:鸡蛋汤。


一九三九年九月五日:第一天训练,俯卧撑六十,射击平均八环,障碍越野四分十五秒,不及格。


一九三九年九月六日:第二天训练,俯卧撑六十,慢跑五圈,破译初级文本三分二十三秒,良好。


……”




一整个本子,记录的全是他的训练内容和训练成果。他在军校二百三十九天,王天风也就记了二百三十九天。


起初,明台怀疑这些枯燥的内容之中,是否夹着几句评语。可是粗略浏览过后,他发觉唯一的评语便是“有进步”,抑或“提醒某教官加训某某项目”,没有流露出丝毫私人情绪。




明台先是哑然,又是苦笑。


这的确是老师的风格——像件武器,只把刀锋展现给人看,却把所有的个人感情藏进刀鞘。




再翻几页,他见到几张折叠的纸夹在其中。展开,一张是贴了他照片的资料纸,一张是他签字的那张条款,一张是他的毕业成绩单。


这几乎像一部他的个人档案了。




王天风能为几个学生这样做?明台不知道——他下意识地并不觉得王天风有这个时间和心力,去为每个学生记录这些、留存这些。


又有几个学生,能在临别时,得到老师那只每次教训人时都要特意解下的手表呢?




明台想起有次他的格斗练到过五关斩六将的地步,就连郭骑云也被他按在了地上。在他得意洋洋翘尾巴的时候,王天风从办公室出来,把手里的文件递给郭骑云,又解下了手表、脱下了军装外套。


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王天风褪下那件外套、只穿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衬衫。


王天风说:“还有我这关。”




那天阴天,可是是大冬天,地上冷冰冰硬梆梆的,冻得像块石头。


他就成了一块被王天风摔到地上的石头,被毫不容情地击打得伤痕累累。末了,他老师丢下一句:“你还差得远呢。”


王天风总是这么说,叫他心有不甘而忿忿不平,又梗着脖子,继续发狠发力、流血流汗,追逐着对方的脚步。




他最终也没跟上老师的脚步。




他从来是王天风的重点培养对象,他知道,可当那天晚上,他终于等到那句“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却是在那样一种无可挽回的境地下。


你比他们都值得活下去——他老师这样说,也这样做了。




在他最偏激、最愤恨、最走不出来的时候,他想过,他宁愿不要这种特殊——他本就没开口向王天风要过特殊,王天风却把一切特殊砸向他,像疾风骤雨般猛烈,把他浑身浇得透湿。


此时此刻,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仍然没有走出来。




明台翻开本子,找到记忆中的这一天,不出所料,写的是“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二日:格斗已臻至完美,以后该项目进行日常训练即可。”


他憎恨着那冰冷的刀鞘,更憎恨着那冰冷的刀鞘,在那盏台灯下,曾有着极温柔的眉眼。




硬皮本子的最后一页,写着他离开军校的日期。冒号后面,只有四个字。


“明台出师。”


也就在这最后一页,夹着他写着“学生毒蝎”的那封留书。


几经辗转,纸张已经变得很脆。明台发现背面有字。




那是一首王天风笔迹的《春望》——他想到,这或许是唯一一件带着私人情绪的东西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那山河与恨别四字,写得力透纸背、笔墨淋漓,薄薄的纸张几乎被钢笔尖划破。


明台缓缓抚摸着那四个字,只觉眼前逐渐模糊,触摸脸颊才知自己流了泪。




——而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那刀鞘就握在自己手中。






锦云回来时,发现丈夫摘了平时常戴的眼镜,面对窗口,呆呆望着窗外。


可是窗外什么也没有。


“明台?”


 “立春了。”她的丈夫喃喃说道。


“是啊。”她回答,有些摸不着头脑,走近一看,却发现明台满脸是泪,浑身颤抖。


锦云惊讶地握住他肩膀,焦急地问:“明台,你怎么了?”


明台慢慢转过身来,紧紧地、紧紧地抓着她手,用力到几乎要留下痕迹。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着,惶恐、委屈而难以自制,“我不知道。”




冬天的确已经过去了。


他却在一年多之后才意识到,他的春天,早已葬在那个无星无月、漆黑一片的小山坡。








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在明台第一次踏入黔阳军校整整六年后,日本正式签订投降条约。


又六年后,九月三日被确立为抗战胜利纪念日。




山河犹在,故人难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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