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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返航。

【伪装者/天台】迷途之徒——谁是谁的荣光(系列终章)

幼稚型理想主义:

谁是谁的玫瑰
谁又让谁迷惘
谁是谁的英勇
谁是谁的荣光(本篇 )

战时,瞬息万变。
刚一落到上海,明台便去了法租界。
最初以为香港之行只是短暂地去了就回,然而戴笠以上海风声正紧的缘由挽留,虽然明台最后仍坚持回来,但这一来去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
这次去香港是向明镜托了港大开学的借口,是以现在回来也不能在明家露面,明台打算先去影楼落脚,然后找间合适的房子租下来。
再一个路口就要到影楼了,明台脚步加快。
突然,明台直觉异样。几次经历生死一瞬,如今明台的警觉性远比一般人敏锐,此时他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
明台的脚步慢了下来,暗自做好攻击准备。
“别停下,别到处看。”
低低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只手挽住了明台。
明台身体一僵,略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是于曼丽。
于曼丽紧裹着风衣,头上的钟形帽戴得很低,从明台的视线看去半张脸都被挡住了。
街上人来人往,仿佛并没有人对他们特别留意。
于曼丽挽着明台转了个方向,匆匆拐进旁边的弄堂。明台什么都没有问,一脸若无其事地跟于曼丽走,心里却明白一定是出事了。

小心兜转着到了一间背街的普通旅馆,明台跟于曼丽上了楼。
房间里面窗帘没有拉开,大白天也显得晦暗。两人进去之后关上房门,于曼丽趴在门上听外面动静,明台则快步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向外窥视。过了一会儿,两人互相交换了一记眼神,确定没有被人跟踪,这时于曼丽才神色稍缓。
“曼丽,到底怎么了?”明台终于问。
回到屋子里,于曼丽抬眼看了看明台,一脸忧愁。
“出事了,影楼暴露了。”
从刚刚于曼丽的行为明台已经判断到了。
“到底什么情况?”明台忧心忡忡地问。
曼丽摇了摇头,神情显得凝重。
“五天前,郭骑云从外面急匆匆回到影楼通知我立刻撤离。我当时问他发生什么事,他只来得及说有人通敌,马上会有宪兵队的人来搜查,他还要赶去别处通知。”于曼丽眉头轻蹙,“见他那样紧急,我不敢在影楼多停留,马上就离开了。后来我回到附近观望过,影楼果然已经被别人暗中接管了。”
明台没有想到自己才离开这些天,上海竟然发生如此变故。
“他没说通敌的是谁?”明台不禁问道。
“没有,而且……”于曼丽犹豫地看了明台一眼,“自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郭骑云,不知道他怎样了。”
“郭骑云没有去过云上舞厅吗?”明台有点惊讶。
于曼丽摇了摇头。
这个舞厅与军统并没有关系,是明台之前选了那里作为小组成员特殊情况汇合地点。此事不曾上报,理论上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明台以为郭骑云回不去影楼总该去舞厅设法联络,现在看来情况恐怕不妙了。
“老师呢?他还在上海吗?”明台突然想起。
于曼丽看了明台一眼。
“不知道,他的行踪又不必告诉我。”于曼丽淡漠地说。
无暇理会于曼丽的态度,明台开始担心起王天风来。在目前的局势之下,王天风若还在上海就太危险了。
越想越不安,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之后,明台觉得自己必须亲自去确认王天风的安危。
“曼丽,我出去一下,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明台说着便要转身出门。
“别去!”于曼丽赶到门口拽住明台。
“为什么?”明台不解。
“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他怎么可能还在原来的地方。”于曼丽有点气急败坏。
明台迟疑了一下,曼丽的话不无道理。明台很少有如此头脑不清醒的时候,可能是一时心急。
虽然心中不是滋味,但明台也知道此时不能凭冲动行事。深深沉了口气,明台重新走回屋里,他必须冷静地想一想。
王天风来上海多半是为了自己,不太可能在自己去了香港之后在上海停留太久,所以事发时他很可能早已离开上海了。
可他若没离开呢?
明台想起于曼丽说郭骑云还要去别的地方通知,需要他去通知的是谁呢?会是王天风吗?
想来想去明台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因为外勤各组之间没有横向联系,郭骑云只对本组负责,遇到情况他并不需要去通知别处,除非是王天风。
如果是这样,那么也许郭骑云现在正与王天风在一起,这样也能解释他为什么没有现身与于曼丽汇合,因为他需要保护王天风撤离。
明台越想越认为这个猜测合理。以王天风的手段和郭骑云的配合,明台觉得这两人若在一起应该不至于出事。
无论是不是自我安慰,至少想到这里,明台的紧张情绪稍缓了些。
那现在的情况是怎样?
影楼的暴露,排除自己组员嫌疑,最大可能就是内勤的人出事。内外勤一向不能直接联系,明台不知道这个叛变的人是谁,因此也无法判断这次事件的影响范围有多大。
一时间,明台想到很多,每一件事都极其重要。首先,自己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
明台知道掌握自己毒蝎代号之下真实身份的人极少,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看到明台焦虑,于曼丽竟明白他在想什么。
“我前天傍晚去你家外面看过,没什么异常,你家人进出自由,看神情也不像出了什么事。”于曼丽适时说道。
明台心生感激,他早知于曼丽心细,但没想到她这样周到。
“不过你也别回去了,不要冒险。”于曼丽又补了一句。
明台当然懂得,况且他这次回来本就没打算在明家露面。
从刚刚就一直提起的心稍微放松,明台不自觉走到床边坐下。
接下来该怎么办?
家不能回,影楼同样,租房子还是必要的,毕竟比住酒店方便安全。除此之外还需要恢复和上峰的联络,不然自己和曼丽这里就成孤岛了。
“根据紧急预案,我们需要启用备用电台。”明台抬起头对于曼丽说。
于曼丽变了脸色。
“什么备用电台?”
听到于曼丽疑问,明台想起她并不知情。
“为了防止出现目前这种特殊情况导致失去联络,各组有一个备用电台,平时不会启用,而且严格保密,应该只有组长和最高层一两个人知情。”明台解释道。
“你又不知道变节的是谁,万一就是那一两个人呢?”于曼丽突然有些激动。
明台皱了皱眉。
“如果真是那样,现在整个上海站应该已经全军覆没了,我们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话说出口,明台也陷入了沉默。明台并没有那么悲观,但他也的确要想想清楚。经历泄密事件,一切行动都增加了额外风险,可若无法在一定时间内与上海站取得联系,他们会被上面判定出事,从而更换或放弃联络途径,到那时真的是无所依凭,他们留在上海也没什么用处了。
“暂时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先侦查一下。”明台还是做出决定。
“还有别的办法。”于曼丽提高声音。
“还有什么办法?”明台有点吃惊。
“你可以走啊!”于曼丽的情绪突然失控。
“走?走到哪去?”
“哪里都可以!”
明台睁大眼睛看着于曼丽,于曼丽一向冷冷清清,很少见到她情绪如此激烈。
看到明台一脸惊讶,于曼丽略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我们失去了上面的联系,没有人会管我们,现在走的话是不会有人拦着你的。”于曼丽的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气息颤动,“回你的欧洲,回你的学校,你可以过你本来的日子。”
于曼丽走到旁边,仰起脸来,眼中有些朦胧。
“而我,我也自由了。”于曼丽轻声说。
“为什么要走?”明台不能理解,“我们回到上海不就是为了抗日救国?战争还没胜利,我们怎么能走?”
于曼丽略低下头,没有看明台,脸上仍笼着一层明台从未看得清的愁雾。
“难道,”明台心中一动,眉头微皱,“其实你并不愿意?那你为什么加入军统?”
为什么?这个问题于曼丽也曾想过,这一世的苦早就受够,为什么那时还是选择活着?难道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期盼?
于曼丽不这样认为。
“也许我只是本能地想要活下去。”于曼丽转过身去,不着痕迹地擦了下眼睛。
怔怔看着于曼丽,明台有点震惊。虽然于曼丽背对自己,但她全身上下都能让人感觉到一种郁郁的悲伤。
明台知道于曼丽总是不怎么开心的,也曾猜测她大概经历过不少坎坷。明台平日没事会故意找机会逗她,虽然大多时候她反应冷淡,但还是能感觉到比最初相识时松动许多。明台以为时间久了她会慢慢转变,原来事实是没那么轻易。
在明台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里,于曼丽明明最强悍,但明台有时却觉得她其实最柔弱,就连平日的坚强也透着一种伤痕累累的感觉,不经意间会让人心疼。
现在这种心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剧烈了。
明台站起来走到于曼丽身边,心中很沉重。
“那你为什么不趁我回来之前走掉?”明台低头看着于曼丽的侧脸。
于曼丽咬着下唇内侧,没有说话。
“你在等我?”明台其实已经明白了,“你怕我不知情回到影楼,落入日本人手里?”
这时于曼丽转过来,略犹豫地抬眼看了看明台,却在触及明台的视线时又把头低下了。
明台深深注视着于曼丽,看到她眼中隐隐的水光,明台无法不动容。
“你走吧,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我不强迫你。”明台诚恳地说。
于曼丽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明台。
明台对于曼丽微笑了下。
“你是女孩子,理应被人好好照顾,拥有平淡安稳的幸福。”不知为何,明台觉得于曼丽是这样期望的,他也觉得于曼丽值得一个好归宿。
看着明台,于曼丽目光闪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那你呢?”
“我要留下,”明台话语坚定,“这里是我的战场,我必须留下。”
于曼丽神情复杂,眼中的水泽快要盈满了。
“这条路走下去迟早会出事的。”于曼丽声音微颤。
“在学校的时候不就有这种觉悟了吗?”明台故作轻松。
于曼丽直直看着明台,像是快要哭了,明台见状赶紧安慰她。
“不用担心我,你知道我没那么容易死的。”明台好声劝道,“你什么都不必想,只要好好生活。”
于曼丽转过身去,一只手撑在旁边桌子上。曾经也有人跟她说过什么都不必理会,安心念书、开心生活。那段时光虽短暂,但真切幸福过。
然而拥有过再失去,世界比从前更冷了。正因为经历过,所以于曼丽更惧怕了。留在这里还有梦可以做做,用幻想温暖一下自己,离开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自己得不到谁,于曼丽其实知道。太卑微了,于曼丽也知道。可运气总是不好,又能怪谁呢?
“算了。”就这样吧,于曼丽想。
“什么?”明台不知道于曼丽突然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于曼丽把脸上的水痕擦干,再转过身,已经是勉强的若无其事模样了。
“刚才的话当我没说过。”于曼丽轻声说道。
“怎么了?”明台大感意外。
于曼丽视线飘忽。
“我刚刚才想到,其实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地方可去。”
“你没有家人吗?”明台关切道。
于曼丽看了明台一眼,目光转动,神色黯然。明台立刻意识到自己冒犯了,像于曼丽这么年轻就如此愁苦,必定是家中不顺了。
“不必再说了,”于曼丽自嘲地弯了下嘴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们商量接下来的行动吧。”
虽然明台有所迟疑,但接下来于曼丽真的不提离开的话。平心而论明台很需要于曼丽,尤其是现在这种关头,见她最终自愿留下,明台虽有点不忍心,但大致上还是高兴的。

和于曼丽讨论完行动,剩下的时间明台去租了房子。未免落入陷阱,明台专挑出租信息已经发布了一段时间的房屋,最后选中一处,地址仍在法租界内。明台亲自去看,对房子位置和周边环境基本满意,于是当场付了一年租金,干净利落。
晚上,明台特意去到王天风的寓所周围,观望半天觉得屋子里面应该是没有人。无从判断王天风的状况,明台不无担忧地回去了。

明台小组的备用电台藏在公共租界西区一个空宅里,最初刚毕业回上海时明台就去确认过。
过了一天,明台带于曼丽去到那边侦查情况。远远守了一个从早到晚,两人最终确定这间空宅无人监视,可以进入。
心中有数之后,明台带于曼丽先回去。

第二天傍晚,两人又来。根据之前分工,于曼丽负责在外监视动静,由明台进入宅中行动。
见四下无人注意,明台对于曼丽点了下头,然后压低帽檐走上门去开锁。门打开那一刹那,明台有意识地往旁边躲避了一下。
过了几秒,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什么都没发生。
明台略松了口气,转身迅速与于曼丽交换了一记眼神,随后闪身进入了。
一路走进屋子明台仍很小心,直到里里外外检视一番确定没人来过之后才放下心来。明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还早,可以从容准备。
打开落满灰尘的衣橱,明台在底层暗格找到了电台。虽然这个电台并不算大,但也不是那种可以方便地随身携带的形制。
明台把电台拖出来放好,接了电源调试过后确定电台能够正常工作。
一切准备妥当,剩下的就是等。明台又看了看时间,还有一会儿。根据紧急情况联络方案,交通站的电讯会在约定时间发送,不早不晚。
明台静静坐等,但心中没来由地有些焦虑。以往明台在任务中一向很少想到无关之事,今天却从王天风到郭骑云再到大哥大姐统统担心了一遍,思绪静不下来。
过了一会儿,明台抹了下脸,提醒自己专注一点。
时间就要到了,明台看了看表,果断拿起听筒。
准点,信号发来,明台精神一振,迅速记录下来。
只一则讯息,不长,明台当场译电。当最后一个字在纸上写出来时,明台却愣住了。
纸上短短一行字:制裁叛徒徐卫铭王天风。
明台瞪着自己写的字迹,如此简单几个字却像陌生外文一样难懂。过了一会儿,明台猛然站起身来,紧接着又怔怔不动了。
头脑很乱,几乎无法冷静思考,然而心中的恐惧不受遏制地迅速扩大。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明台直觉想到。
明台马上又坐了下来,重新译电,然而电文非常简单,明台核对两次仍然是相同的结果。
钢笔掉落,明台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此时此刻他的手脚都冷了。
看着周围,明台视线游移,不知该落在何处。明台呼吸变得急促,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
仰起头,眼睛紧闭,明台试图平复心绪。
过了一会儿,明台强自振作精神,在电台前重新坐好。无论如何,他没有忘记自己必须先履行职责。
犹豫了片刻,明台熟练地用密码传送:毒蝎收到。
在电报发出去之后,明台立刻放下听筒,身体向后仰在椅背上。
从肺腑里呼出的气息仿佛都是寒凉的,明台有种飘忽的不真实感。
仔细回忆与王天风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明台脑中有一个声音拼命叫嚣:怎么可能,完全毫无道理。
“不可能是他。”明台无意识说道。
明台从未陷入过这种困境,即便有自己的判断,却又无法解释上面的命令。明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低哨,明台神情一凛,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
是于曼丽的通知,出状况了,马上撤离。
明台心一沉,立刻毁掉电文,以最快的速度把电台拖回去。然而做这一切的时候,明台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也许是徒劳了。
明台急奔下楼,从后门出去。他和于曼丽在行动中一向是分开两边各自逃跑,这次也不例外。
后巷窄僻,没什么路灯且支路交错复杂,适合隐匿逃逸。明台出门就挑着他早已摸熟的小巷狂奔,然而心中还是要警惕不知会在哪里出现的埋伏。
突然,明台听见一阵枪声从前街传来。明台顿住脚步,心中着慌,他知道一定是于曼丽与对方交火了。
按照惯例,大家分别逃跑时不可顾及彼此,否则容易一同落网,从理智上讲明台应该趁现在逃得更远,然而枪声太密集了,明台几乎能想象得到于曼丽正孤身陷入激战,自己的脚下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心中激烈挣扎了几秒,明台猛然转身,拼命往回跑。

明台从支巷绕回去,越往前枪声越清晰了。当转过一个叉口的时候,明台终于看见了于曼丽。
于曼丽正坐在地上,紧紧倚靠在围墙转角躲避子弹,不时趁对方枪响间歇时探出身体向后开枪。
见于曼丽坐在哪里喘息吃力,明台的心猛然收紧,立刻冲了过去。
“你怎么回来了?”看到明台,于曼丽急着说,“快走,他们有很多人。”
说话时,外面枪声稍有停歇,于曼丽赶紧伸手又胡乱开了两枪。天黑之后巷道很暗,敌方听见这边一直枪响也不敢贸然攻过来,只好不停射击,试图火力压制。
“我掩护你,你先走。”明台探身向外开了两枪又迅速闪回来。
虽然看不清楚,但明台能隐约瞥见对方就掩蔽在三四十米开外。
“我走不了了,”于曼丽声音凄然,“你别管我。”
明台大吃一惊,立刻低头看于曼丽,这时他才注意到于曼丽暗色风衣上的血洞。
明台心中强烈震动,脑中短暂地空了一下。
“那些人里有,有王天风,我看见他了。”于曼丽吃力地说。
明台身上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冷透了。
这时外面的动静停了片刻,于曼丽拼着力气伸手再次开枪。
明台像是猛然惊醒。
“走,我带你走,”明台说着蹲下去抱于曼丽。“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
于曼丽并不配合。
“没用了,”于曼丽喘息得厉害,“你走,快走!”
其实明台也清楚于曼丽这个样子已经救不了,胸中的悲愤几乎令他发疯。
于曼丽忽然哭了,眼泪无声掉落,明台见状脑中有什么崩断了。
突然,明台冲动地探身出去连开数枪,一味宣泄怒火,甚至有种想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冲动。
“无论生死,我陪你。”躲避回来,明台对于曼丽说。
于曼丽满面泪痕,吃力地摇了摇头。
“可我不要你陪我,我想你活着,”于曼丽哭着说,“这样,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会记得我。”
心中剧烈震动,明台睁大眼睛看着于曼丽。
“走啊!”于曼丽用尽最后的力气。
明台呼吸颤动,眼中泪水满溢。
心知这一生就要到头,于曼丽觉得这结局不好不坏。
满心痛恨,明台站起身,流着泪慢慢后退。眼前这一幕,于曼丽的身体靠在墙下,小小的,显得很单薄。
我永远都会记得你。

天黑,街上的烟贩正打算收摊时又来了个客人。
本是平常生意,但对方一次拿了四五包烟,烟贩不由得多打量了客人一眼。
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脸色苍白,眼下青黑,像个大烟鬼。
心里有点犯嘀咕,烟贩还是把烟找好,这时对方递过来一张大钞。烟贩一看皱了皱眉,今天怎么连着好几个人都用这么大的钱。
在钱匣里摸索半天,好不容易凑齐找零,烟贩抬起头来,不禁微微一愣。
人和烟早就不见踪影了。

打开门,明台拖着脚步进屋,走到沙发旁边时脚下踩在空酒瓶上,差点滑倒。
明台顺势跌坐在沙发上,用脚把地上的几个酒瓶往旁边随意踢了踢,然后把刚买的东西放到茶几上。
屋子里整日不见天日,门窗紧闭,几天前吃剩的东西还塞在角落里悄悄地发霉,空气里隐有难闻的味道,但时常被满室的烟味掩盖过去。
买的面包,明台吃得干噎,想喝水却没有摸到,还是用酒顺下去。草草吃完东西,明台习惯性摸了支烟出来,熟练点燃,然后侧身躺了下去,整个人窝进沙发里。
明台半闭着眼睛陷入云里雾里,看上去混沌不清。
整晚,地上的空酒瓶和烟蒂又新增了一堆,明台直到天亮之后才精疲力尽地昏沉过去。

烟贩见到上次来的年轻客人感到高兴,今天又是好生意。
客人仍然话不多说,拿了几包烟,直接付钱。
烟贩找零时低头磨蹭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发现客人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走掉。
“先生,您的找钱。”烟贩把钱递过去。
客人没有伸手接,动也不动,烟贩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他正在盯着旁边的晚报。
“啊,今天的报纸,先生您要吗?”烟贩陪笑道。
这一回,那位客人自己伸手拿了一份,烟贩见状赶紧把找零又放回去一部分。
“哎?先生,您的烟还没拿呢。”烟贩见客人只拿了报纸,赶紧招呼。
那个年轻人像是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昏黄的光线下,报纸被放在茶几上,整版是对汪伪召开全国代表大会的报道。
明台的食指重复划过报纸上面的一行小字,一份职务任命名单里的一行小字。
王天风——中央委员。
明台牢牢盯着这几个字,来回看了很多遍,到后来嘴里还轻念出声。
过了一会儿,明台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痉挛,于是立刻冲去厕所。
大量的酒精伴随未消化尽的食物被呕吐出来,味道恶心,明台吐得不能自已。
直到感觉整个胃被清空之后,明台终于颤巍巍站起身,摸到旁边洗面池打开水龙头。明台用手掬水漱口,几次之后又用水泼脸。
明台直起身,抬头正对着镜子。
这块镜子几天前被明台用拳头击碎,裂成几块,但都还嵌在镜框里。从镜子中,明台看见一个被裂纹割碎的自己。
面颊和前发都湿淋淋的,分不清哪些水来自龙头,哪些水来自眼里。

明台在沙发上蜷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本该像往日那般昏睡过去的明台爬了起来。
明台走进浴室,放水洗澡。
明台洗了很久,全身每一处都洗得很仔细。
洗完澡,擦干身体,明台对着镜子给自己刮胡子。连日宿醉的余威仍在,明台的手有些不稳,下巴被刮破了一道。明台也不在意,简单处理了一下出血之后继续把嘴边的胡子彻底刮干净。
收拾好自己,明台穿上衣服,走出浴室。回到屋子里,明台走到窗边,迟疑了一下之后拉开了窗帘。
这是自从明台住进来后屋子里直射进的第一缕阳光,明台被刺得眯起眼睛,然而却不躲避。静静站在那里,明台一点一点逐渐适应久违的白昼,久违的世界。
即使失去了外界所有联系,明台知道还有一个任务需要自己去完成。

王天风从藤田芳政那里出来,刚下楼走到大门口就看见梁仲春等在旁边,一看见自己就挤眉弄眼。王天风看了看周围,然后向梁仲春走了过去。
两人走到门外偏僻处,梁仲春回过身来。看着王天风,梁仲春脸上笑得一团和气。
“没什么事吧?”梁仲春像对王天风充满关心。
王天风视线敛了一下,嘴角微扬。
“没什么,就是这几天日本人一直在侦查的那个秘密电台找到了,让我帮他们审一下发报人。”王天风说完看向梁仲春。
“找到了?抓到人了?”梁仲春似乎有点惊讶。
“是啊,连人带发报机都找到了。”王天风态度随意。
梁仲春眼珠转了转,也不知在动什么脑筋。过了一会儿,梁仲春稍微凑近,神情也比刚才严肃了些。
“老弟,”梁仲春压低声音,“这电台是发给重庆的,还是延安的?”
王天风微笑着看了看远处,然后视线又重回梁仲春身上。
“发给重庆的。”
梁仲春一抬头,见王天风正用别有意味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得脸上有点挂不住。
“说实话,不是军统的吧?”梁仲春略不自然地笑了笑,故作轻松。
“不是军统的,”王天风好整以暇说道,“发的都是些经济内容。”
听到王天风的话,梁仲春思忖片刻,神色又有点微妙变化了。
“该不会……”王天风眼睛盯着梁仲春,“电台不是你的吧?”
梁仲春立刻回过神来。
“怎么可能,”梁仲春满脸堆笑,“当然不是我的。”
“那你这么关心干什么。”王天风不轻不重说了句。
梁仲春表情有点僵,但很快又活络了。
“我是觉得吧,经济消息反正与军事无关,往下挖深了多半会与上海滩这帮商业大佬牵扯不清,得罪人又不值得。“梁仲春感叹。
王天风深深看向梁仲春,梁仲春一脸忠良。过了一会儿,王天风弯起嘴角。
“我也是这么觉得。”王天风意味深长地说。
梁仲春抬眼与王天风目光相对,一来二去,深感眼前这人也是老狐狸。
有意思,梁仲春嘿嘿笑了两下。
“唉,王老弟啊,这次军统过来这几个人,我就觉得和你最投脾气,”梁仲春拍了拍王天风的肩膀,完全是一副熟络的样子,“等有空咱俩一定要喝两杯。”
王天风微微一笑。
“以后有的是机会。”

夜幕下,上海各大欢场灯红酒绿。
一辆车停到舞厅门口,车门打开,首先下来一个保镖模样的人往四处看了看。过了一会儿,像是确定安全,保镖转到车子另一侧拉开车门,躬身向车里的人说了句话。
王天风从车上下来。
这个时间,邀约他的徐卫铭等人应该早已经到了,王天风算是来迟。下车之后,王天风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习惯性环视周围一圈,最后视线在对面楼上短暂停留了片刻。
只有片刻,王天风的头很快转过去了,但刚才那一眼所见已经迅速记入脑中。
没亮灯的屋子,开启的扇窗,放下的窗帘,微微的缝隙,这一切不会引起普通人丝毫注意,而王天风却早不普通。
最佳射击位置。王天风目露精光。
是你吗,我最心爱的学生?
此刻并没有人挡住王天风,王天风整个人完全暴露,然而一直到他走上台阶,什么也没有发生。
犹豫这么久,一定是你了,王天风叹了口气。
没有任何停留,王天风从大门走进去。
很抱歉,事到如今,我不能死在这里。

直到王天风的身影从瞄准器里消失,明台持枪的手仍然不稳。
缓缓把枪放下,明台胸前剧烈起伏。
因为烟酒过度,明台这样告诉自己,然而眼里的湿意无从解释。
满腔悲愤绝望,明台霍然起身,带着枪冲下楼去。

到了街上,明台把步枪掩在长风衣里,径自向舞厅大门快步走去。此时此刻明台什么都不在乎,为了完成这个最后的任务,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个时间正是夜场热闹时分,人流进出不绝,明台就这样进去,谁也没有留意他。
王天风正与人谈笑。视线瞥见明台走进门厅,王天风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掐掉。
“我去趟洗手间。”王天风站起身,从容离席。

明台进到舞厅,视线扫过人群,很轻易看见徐卫铭等人占据的沙发。一众叛徒,其中有几个还来自军统上海站,明台过去并未亲自见过,直到做锄奸准备时才对上他们的身份。
正好,今天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逃。
那些人正在取乐,突然在座几个人都被溅了血。惊骇之下,他们发现坐在正中的徐卫铭被爆了头。
虽然歌舞喧闹,但枪响还是清晰凸显出来。第一声时很多人还在怀疑,到第二、第三枪接连响起,大多数人终于看清是一个年轻人端着枪对着一个桌子的人一边走一边射击。
人群瞬间尖叫恐慌,歌舞伴乐都停了,所有人争先恐后躲避,逃出门外。
每一枪一拉枪栓,明台步履稳健,神情冷然,周围人的逃窜对他没有丝毫影响,此时他双手稳定,瞄得很准,一枪一个目标,没有误伤。
那张桌子的人惊恐之下也试图反击,然而谁先掏枪就会马上成为明台下一个射击对象;整个舞厅都在射程之内,逃也不行。论面对面的战斗,他们谁都比不上明台。
也许只有一个人可以。
明台解决了一桌人,视线开始在舞厅中搜寻。突然,明台的目光不动了。
王天风正站在舞台旁边一个角落里看着这边,明台看到他,刚刚还冷酷的心境瞬间炽燃了。
两人对视几秒,王天风眼神有些复杂,明台目眦欲裂。
下一刻,明台猛然拉起枪栓,王天风见状转身进了后台通道,明台立刻提着枪追了上去。
一个在前面快步走着,一个在后面紧追,每当明台试图举枪瞄准,王天风总能立刻转进另一个走廊、另一扇门。
两人之间总有一段距离,王天风时而闪现,时而隐去,明台始终抓不到他,但也从未失掉他的踪迹。一场迷离的追逐,猎物从容不迫,猎人歇斯底里,不知谁掉入谁的旋律。
一切都在王天风打开最后一扇门时戛然而止,明台忽然意识到那是舞厅后门,王天风走出去了。
明台立刻追赶,然而当他也冲出那扇门时,他猛然站住了。
一队宪兵举着步枪蹲在地上围了半个圈,无疑可以在瞬间将明台打成筛子。王天风就在这些宪兵后面,身边站着郭骑云。
喘息着,明台死死盯着那两个人。郭骑云面有愧色,目光躲避着不敢直视明台,而王天风则一脸淡漠。
最终,枪落了地,明台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

“˙这下有好戏看了。”梁仲春站在窗边看着宪兵队和明楼的车先后开进76号。
王天风叠着腿坐在沙发上喝茶,仿佛对外面没什么兴趣。
梁仲春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走回屋里,嘴里啧啧叹着。
“自己的弟弟居然是军统王牌杀手,这下明长官麻烦大喽。”梁仲春的语气颇有点幸灾乐祸。
王天风还是没接话,梁仲春打量了他几眼。
“话说,这明家小少爷还真是凶残,八九个人,枪枪毙命啊。”梁仲春摇着头感叹。
“那小子的确是有点本事的。”王天风又喝了口茶,然后把茶杯放到一边。
梁仲春坐到王天风旁边的沙发,斜着眼睛看他。
“都是军统的,你该认识他吧?”
“毒蝎这代号我倒是知道,干掉陈显之后他也算名声在外了。不过这人很快就跟了戴笠,我们可指使不起。”王天风自嘲道。
“直接受戴笠指挥?”梁仲春若有所思,“是个人物啊。”
自76号成立,下面的人一直是乌合之众拼凑,梁仲春很清楚自己领的是一帮什么货色。昨天审讯时梁仲春对明台就有点欣赏,有本事、有气度,进76号还能镇定从容,自己手下没有一个能比得了的。
以往抓到小角色梁仲春一向是杀,但职位高的、他觉得很有利用价值的则会尽量拉拢;退一步讲,就算拉拢不成,昨天阿诚私下求他通融,并且开了一个让他十分心动的价格。
梁仲春觉得这明小少爷的性命还挺值得留,可又忌惮日本人方面。不过又想想,日本人也未必是杀的意思,这事可能还得看明楼能不能把他自己摘扯出来。若明楼有本事把日本人安抚了,自己这人情也不是做不得。
梁仲春心里算盘打得精,王天风抬眼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

睡醒时,明台看看时间,下午三点。
明台懒懒起身,坐在床边让自己清醒一会儿,然后下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走了两圈。
实在没什么事做,明台又坐到沙发上,眼睛愣愣看着窗外发呆。
明台从未想过进了76号会是这样。
最初被捕时是连日的讯问,日本人很想知道明楼与自己的抗日行动有没有联系,明台否认。
直到现在明楼始终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明台听说明楼在日本人面前极力撇清,心中略有点复杂,但能够理解。对于明楼的身份明台一直存疑,但无论明楼真实如何,明台都不希望他被自己牵连出事。人都有私心,自己毕竟不是圣人。
后来日本人就不出现了,会来的只有76号的人,那个梁仲春。明台觉得这人挺奇怪,他对自己如同座上宾一般,极力劝服拉拢。明台虚与委蛇都懒得,只是真性情和不动声色,梁仲春的态度倒越发好了。
明台整日被软禁在这里,好吃好喝,生活居然比以前更规律了。现在梁仲春也很少来,明台不知道76号对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两个月?三个月?明台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待了多久,慢慢地,他好像逐渐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会吗?
这些时日,王天风一直没有来过,即使明台知道他会经常出入76号。到了现在明台想起王天风时已经不再情绪激动,麻木随着时间过去点滴浸入肺腑。
只是偶尔,呼吸时还会有点隐约的疼。

明台一直坐到傍晚,不知不觉又是一天。直到屋子里已经昏暗得辨不清东西,明台终于起身去开灯。
这时,铁门上的送餐口有动静,晚饭被推了进来,明台便顺手去拿。
整天不活动,明台其实不怎么饿,但百无聊赖,吃饭也还算有点事做。
菜不是他喜欢的,明台只勉强夹了点就着饭吃。今天的米饭完全是凉的,还有点夹生,明台吃得更加兴味索然了。
几口饭下去,明台微微一怔,随即又用筷子拨了几下,饭里的确有一张纸条。
明台不动声色地向门口看了一眼,监视口没人。
明台回过头迅速把纸条捡出来,摊开来看。
一共两行字,内容很隐晦,明台看过之后犹疑很久。
过了好一会儿,明台想了想,把纸条撕成几块吃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大亮,门上微有响动。
明台立刻起身下床,轻轻走到门口,只见有一小包东西从送餐口推了进来。
明台迅速把小包拿起来,但并没有马上打开,而是把脸贴在门上尽量从监视口向外张望。
没看见人。
明台满心疑虑。走回屋里,明台把小包打开,看着里面的东西犹豫很久。

中午,梁仲春正想小憩一会儿,下面的人急着来报。
“干什么慌慌张张的。”梁仲春很不耐烦。
“处,处长,明家那小子割腕了。”
“谁?明台?”梁仲春马上就站起来了,“什么情况?”
“就是刚被发现躺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这人刚刚也被吓了一跳。
梁仲春眼珠转了转,思忖了片刻。
“那现在死了没?”梁仲春瞥了手下一眼。
“还没。”
梁仲春又想了想,倒是不怎么着慌。
“处长,怎么办啊?”
恼火手下净是这种愚钝脑袋,梁仲春没好气地翻了个眼白。
“这还用问吗?”梁仲春用拐杖敲着地面,“当然是叫救护车啊!”

王天风双手抄在裤袋里站在走廊窗边看着救护车开进院子。这里是76号,平日有个死伤是家常便饭,出入的人对救护车来都不太在意,王天风也只看了不多一会儿就走开了。

救护车开出76号,程锦云忙着给明台止血,心里忍不住生气。这个笨蛋,明明给了他两包血浆做样子,何必弄得这么真。
明台恍惚觉得自己被抬来抬去,一直不安稳。明台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很沉,自己很困,好艰难。
太冷了,明台很想要温暖。
一只手温柔地抚上明台的额头、脸颊。
大姐?明台潜意识想。
虽然昏沉着,但明台感到舒服许多。

“这段时间千万不能让他出去。”
“我知道了。”
“他上来一阵倔强得很,要是不肯听话,就给他来点强硬的。”
“嗯,我会掌握分寸。”
“辛苦你了,程小姐。”
“哪里。”
……
明台能听见旁边人说话,有男有女,声音仿佛都很熟悉。
“那我先回去了。”那个男声说道。
是谁?明台心里好奇。
“我送你。”
感觉声音远离了,明台有点急,可就是睁不开眼来。
过了一会儿,周围什么声音都弱了,明台仍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明台的意识不可抗拒地黑了过去。

明台真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了。看到程锦云,明台虽然有点奇怪,但不知为什么又觉得合理。
“是你救我?”明台问。
程锦云正给明台换药,这时瞥了他一眼。
“不用谢我,我一个人还没那个本事。”
明台还想再问,程锦云却给他掖好被子,阻止他继续。
“再休息一下,待会儿有人来看你的。”程锦云话语温柔。
看着程锦云在自己床边收拾东西,明台满心疑惑,却还是忍住了。

最终,明台等来的是明楼。
见到明楼出现在门口,明台心跳突然加快,他隐隐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马上就要得到印证了。
看到明台好好地坐在床上,明楼脸上明显欣慰。一步步走进屋里,明楼拉过椅子坐在床边。
明台看着自己大哥,不自觉有点局促。
“还好吗?”与其说是问候,明楼温和厚重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安抚。
明台点了点头,突然变得乖顺。
明楼笑了笑,眼中满是温情。
“大哥……”明台不自觉抓紧被子,流露出些许不安,“我……”
心知这件事总要有个交代,只是明台不确定从何说起。
“我知道。”明楼甚至一句话都不需要听完。
“你知道?”明台怀疑地看向明楼。
“是,”明楼好整以暇说道,“我什么都知道。”
明台瞪着明楼,虽然他已有这种猜想,可真到这一刻心还是猛然一沉。
“从什么时候?”明台现在滋味很不好受。
“从你……”明楼沉吟片刻,“第一天跟王天风走的时候。”
那就是从一开始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任何举动都没有瞒过大哥?
“你是谁?”明台终于问。
面对这个问题,明楼表情收敛,脸上多了一分郑重。
“过去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从今以后我是你的直接上级,你只对我一个人负责。”明楼一字一句清楚地说。
明台睁大眼睛,他的头脑混乱了,心中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告诉我全部,”明台急切地抓住明楼,“我必须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楼不意外明台会问。
“如果你指的是你经历的这次事件,”明楼顿了顿,神情更严肃了些,“我可以告诉你,在这次事件中,军统上海站又一次全军覆没了。”
“什么……”明台十分震惊。
明楼叹了口气,显得很遗憾。
“自上海站前书记徐卫铭通敌开始,到前站长王天风叛变为止,短短几天之内上海站高层几乎全部被捕,各外勤单位暴露,相关人员都被迫撤离上海。”明楼注视着明台,“现在重建的上海站,里面已不是和你同期的那些人了。”
这已远远超出他的猜测,明台一时茫然无措,他没想到外面原来早已坍塌。
不,其实不难想到的,像徐卫铭和王天风这种身份,他们的倒戈必然会造成这种后果。
想到这里,明台突然被困入一种深深的绝望,逃离不及。
“王天风是被牵连?”再开口,明台声音喑哑,十分勉强。
明楼看了看明台。
“有区别吗?”明楼淡淡说道。
几个字犹如一记重击,明台面无血色,手无力地垂下。
的确,结果终究是一样,什么理由都无法开脱,叛徒就是叛徒。
“没有区别。”明台神色黯然,轻声说道。
信任的崩塌很难受,明楼懂得这种心情。对于明台来说,王天风的意义毕竟不同寻常。
“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你不必陷入太深。”明楼伸手按住明台的肩膀。
明楼这话并没起到什么作用,明台的心绪已经低沉到尘土里,没有动一动的力气。
显见明台低落,明楼的目光有些复杂。
“活着的人,使命还要继续。”明楼的话意味深长。
明台目光低垂着,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明楼心下有些不忍,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上海你是不能待了。”明楼换了个姿势坐着,“这几天你先在这躲避风声,等找到合适机会我会安排你离开。”
明台终于有所反应。
“去哪?”
“重庆。”明楼正色说道。
明台怔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别想了,好好恢复身体,不然大姐真的不放心你。”明楼温言劝说。
“大姐?她知道了?”明台心中波动。
“你出了这么大事,她能不知道吗?”明楼笑了笑。
明台不安内疚,脸上的表情都揪紧了。
“放心,家里还有我,”明楼拍了拍明台的手,“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
明台眼中微有波澜,心中郁郁沉沉。
见明台像是一时不能振作,明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你走之前我不便再来看你,你自己好好保重。”明楼认真嘱咐道,“要听程小姐的话,尤其不能出门。”
明台似是很疲累了,只低低应了一声。
明楼皱了皱眉,以他多年了解,明台如此颓唐还是罕见,看来这次的事对明台的确打击不小。
也难怪,这小子从小到大何曾经历过这种背叛和失去,他还没有习惯残酷痛心。
想了想,明楼隐隐感到无奈,路是明台自己选的,这是注定付出的代价,没人能替他承受。
心中也有惆怅,明楼慢慢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负手而立。此时屋子里很安静,气氛沉闷萧索。
“晚上会变天,不带把伞吗?”过了一会儿,明楼说了一句。
明台茫然地抬起头。
明楼转过身来,深深看向明台。
“对了,你晚上不出门的。”明楼微微笑了笑,“不出门好。”

自明楼走后那个晚上,明台开始发低烧,而且持续好几天。程锦云每天照顾明台,帮他做饭打扫、吃药换药。除非必要,明台整日很少走出房门,程锦云体谅他身体不适,从未说过他。
几天之后,明台病情好了,体征也没什么异常,这时程锦云终于看出明台的不适是在心里了。
明台的心事太重了,程锦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他也只是搪塞过去。程锦云放心不下,可又帮不了什么,只能默默忧心。

又过几日,阿诚专程过来一趟,告诉明台已经安排好三天之后送他离开上海。除此之外阿诚还对他一番嘱咐,明台都没什么异议。
临走前阿诚再次向程锦云道谢,程锦云表示不必客气。
明台坐在屋中,听程锦云把阿诚送出门去。

黑暗中,明台坐在床上,整夜不眠。
离开上海的时间已经确定,明台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回来。奇怪的是,明台一点心情都没有,很多东西正把他牢牢捆住,不允许他离开。
信仰已经交付出去,即便粉碎一地,明台还是想要拾起,不然这一生到死都无法完整。
太多的不甘心,明台不想带走。

程锦云一早起来,照例梳洗过后出去买菜。早市蔬菜鱼肉新鲜,程锦云买了一天的所需,回来途中还不忘给明台带早饭。
进门之后程锦云先把东西放到厨房,洗了手把早饭摆上桌后转身又回厨房洗菜择菜。明台一向没那么早起,程锦云由着他多赖一会儿床。
等把菜处理了大半,程锦云意识到天实在不早了,明台再不起就不像话了。
擦了擦手,程锦云蹬蹬上楼,在明台房门上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回应,程锦云又敲门并唤了明台两声,还是没有动静。
程锦云想了想突然变了脸色,直接把门打开。
被子是乱的,人不见了。
程锦云心一沉,片刻之后紧皱着眉头冲下楼去。

走在街上,明台把帽子刻意压低。时间和心情都有限,明台不想再大费周章兜什么圈子,他打算用简单直接的办法与王天风见面。
只有他和王天风。
到下个路口转了个方向,明台的身影不见了。

晚上八九点钟,郭骑云从一个弄堂里出来。
这里离他自己住的地方有点远,但郭骑云还是不辞辛苦,只要有时间都会尽量过来见一见这个让他深爱的女人,也只有在这里他可以暂时卸下压力和愁闷。
这件事他并不敢告诉王天风,但王天风也未必毫不知情,郭骑云猜想。
路没走到一半,郭骑云察觉到似乎有人跟踪自己。郭骑云脚步加快,后面的人也快,郭骑云几乎可以确定了。
多年特工生涯,郭骑云也是反跟踪老手,到了下一个巷口,郭骑云果断一闪身,等在拐角。
听到有人快步走近,郭骑云算准时机,突然出手,没想到对方比他更快,一下子钳住他的拳头。
“组长?”郭骑云大惊失色。
这一慌张更让对方有机可乘,下一刻,郭骑云的腹部被狠狠一撞,不由得痛到弯腰,紧接着后颈受到重重一击。

早上,王天风在自己的寓所里迟迟不出门。保镖已经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了,王天风仍没有要走的意思。
平日里王天风上班都是由郭骑云开车接送,郭骑云一向守时,而今天却到现在还没有来。
王天风看了看表,上班时间已经过了。不是不可以让保镖开车,但郭骑云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无故缺勤,王天风知道这事反常。
想了想,王天风走到电话旁边拿起话筒拨了号码,电话里响了一会儿,无人接听。
王天风犹疑地放下话筒,神情变得严肃。
就在这时,这边的电话铃突然响了。王天风目光一凛,牢牢盯着这部电话,却没有立刻接起来。
铃声响了一会儿,十分执拗,仿佛不接通就会永远响下去。
终于,王天风伸手拿起了话筒。
接通了,话筒里没人说话,但王天风笃定另一边有人。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但两边都不挂断,若是有旁人看见这个情景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最终,王天风首先开口。
“是哪位?”
电话那边,明台闭上眼睛。到了今天,这个久违的真实声音仍然让他感到一种迷醉的心碎。
明台睁开眼睛,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笑意,无人能够看见。
“想我吗?”明台声音低沉,话语暧昧。
王天风神情冷峻,目光透着危险。
“胆子不小。”

明台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会这样结束,他都能想象到别人大概会摇着头惋惜“还这样年轻”,甚至他自己也这么觉得。然而,为了承担犯下的错误,他不得不选择这条路。
犯错的人不是他,但当初付出真挚感情的时候已经认定了灵魂的共同,逃不开的。
明台看看时间,快要戒严了,僻静的街上已经半天没有人经过。明台静静站在窗后,目光注视着外面,一动不动。
终于,街角出现一个走路不紧不慢的行人,帽檐压得很低,脚步从容,拖在地上的影子不断交替长短。
明台眼中微有波动,默默把手中的枪端起、瞄准。
对方在宅院外停下,辨认了铭牌之后直接推开院门进入。明台眼看着他走进来,手中的枪又放下了。他真的是一个人来。
这里就是明台被捕前租住的寓所,门户独立,旁边的邻居全家都在国外,很是清净方便。王天风打量一眼,明台选址不错。
一进门,客厅里漆黑一片,王天风站在门口仔细分辨了一会儿,一楼并没有人。
这场景似曾相识,王天风几乎能猜得出明台在想什么。心里叹了口气,王天风关上门,一步步走进来,摸着楼梯上到二楼。
到了楼上王天风并不需要再猜,楼梯口正对的门开着,一眼就能看见倚靠在窗边的明台。此时的明台仍然侧着脸望向窗外,月光下的神情显得纯净安宁。
王天风放缓脚步走了过去,直到他站在门口,明台才转过脸来。黑暗中,其实谁都不能将对方看得很清,王天风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然后发现顶棚的吊灯是坏的。
旁若无人一般,王天风走进去开了一盏台灯,这回屋里才有些光亮。
“老师。”明台轻唤一声,平静无辜,听不出恩怨。
再听到这个称呼,王天风表面不动声色,心中颇为感慨。
王天风向明台走近了些,站在他面前。
“既然已经走了,何必还要回来。”王天风沉声说道。
“您知道的。”明台定定看着王天风。
王天风目光稍微敛下,随后又抬头看了看周围。
“郭骑云呢?”王天风问。
“他不在这儿,”明台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我的目标是你,既然你来了,他就没有用处了。”
王天风丝毫不觉意外。
“那你现在见到我了,你想做什么?”王天风双手插进裤袋,换了个更随意的方式站立。
明台终于动容。
目光牢牢锁住王天风,明台慢慢走到他面前不足一米的距离。
“告诉我,为什么?”明台的嘴动了动,声音不高。
王天风平静地注视着明台。
“到了这个时候还问为什么,有意义吗?”
“有,”明台认真地看着王天风,“我一定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王天风眼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微波动。
“否则你不死心?”王天风语中带着轻蔑的嘲讽,“你还想要相信我?”
明台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呼吸也开始微微颤动。
“我相信我的老师,他叫王天风。”明台走近一步,定定看着王天风,“他为了这个国家出生入死,他是忠诚的战士,他有坚定的信念,他绝不会背叛。”
明台嘴唇微微抖动,眼中的泪水快要噙满。
“你是他吗?”声音已然破碎,但仍掩不住那一点微弱的希冀。
承受着明台痛苦可怜的目光,王天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隐有某种情绪闪动。
“你还真是无可救药。”王天风垂下视线,嘴角扯出一丝讥笑。
仿佛终于听见一声清脆碎响,有什么东西迅速消逝了。
看着王天风,明台泫然欲泣。
“可是我想救你。”明台上前缓缓伸手拥抱住王天风,紧贴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颤声说道,“老师,你这条路走不通的。”
感觉到脸颊沾染的湿热,王天风直直看着前方,目光闪动。
颤抖的嘴唇轻轻落在王天风的鬓边,明台的手臂拥抱得更紧了,他正在经历这一生中最激烈的矛盾痛心。
两人的身体之间没有丝毫缝隙,王天风轻易察觉到明台身上有异。
王天风抬起手来在明台的腰间摸了摸,果然坚硬有棱。王天风知道那是什么。
其实并非没有预料,明台毕竟是明台,王天风知道这种事他做得出来。
至此,王天风再也做不出无动于衷。
“你还有大好前程,这样不值得。”王天风不由得说。
“只有这样,”明台贴着王天风的颈间,“老师才会跟我走。”
王天风闭上眼睛,心脏的窒闷已经快到他承受边缘。
明台一只手悄然离开王天风,伸向自己的衣兜,然而中途被王天风按住了。明台并没有挣动,因为王天风的抓握并不重,他可以随时挣脱。
王天风稍微拉开与明台的距离。他本不该这样做,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他也别无选择了。
“晚上会变天,不带把伞吗?”王天风看着明台。
听到这句话,明台的身体剧烈一震,突然后退一步。明台愣愣看着王天风,电光石火之间,脑中迸出无数闪念。
明台不敢置信,可他现在心跳极快,已成死灰的心境一瞬间又冒出了星火。
牢牢注视着王天风,明台小心翼翼地说:
“我晚上不出门的。”
王天风微微笑了。
“不出门好。”
明台的身体微晃了下,他的心头突然卸去了如山的重量,整个人几乎有点站不稳。
此时王天风的眼神仍然复杂,但明台终于看到他所熟悉的温暖。
这一刻,明台泣不成声。

炸药被扔在地上的衣服随意覆盖,这样一个危险物品现在却没人理会。躺在床上,王天风把明台的手牢牢抓握住,放在自己胸前。
明台已经没在哭了,可眼睛还是潮湿的,王天风低头亲了亲他,明台别过头去,不肯面对王天风。王天风把手覆在明台的脸上,用拇指抹去明台眼角的湿漉。
“我要知道真相。”明台小声说。
王天风看向明台的目光既温柔又有些无可奈何。
“最初内部有人通敌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是谁,等到叛徒身份显露却为时已晚,像徐卫铭这种位置,一旦叛变,造成的破坏是毁灭性的。”
明台静静听着。
“这次叛变开启了新一轮上海站高层的覆灭,我也不能独善其身。已经造成的局面无法挽回,但可以尽量降低损失,并且利用这次机会达到一些目的,于是我有了新的任务。”王天风的目光变得深远,“我现在的身份对军统更有用。”
明台的眼睛转动了下,一声不吭,仿佛在考虑王天风的话。
过了一会儿,明台转过来直视王天风。
“你之前明明一直都不在上海。”明台皱着眉说,“这么巧你刚来上海几天就被卷入这件事?”
王天风注视着明台。
“你想说什么?”
明台直觉这件事不像王天风说的那样简单,这时他又仔细想了想明楼的话。
“不对,”明台撑起上身,“在我毕业回来之后,我知道给我下达任务的并不是你,你人都不在上海,不可能是上海站的站长了,不是吗?”
面对明台的质询,王天风显得冷静。
“所以,你的结论是?”
明台想了想,忽然眼神一变。
“徐卫铭以为站长还是你,其实当时实际掌控的另有其人。”明台猜测道。
明台想了想,愈发心惊。
“你顶替了那个人,”明台目光闪动,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王天风,“你是故意自投罗网,是吗?”
王天风深深看着明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明台却已经懂了。
“那个人是谁?”明台声音有些不稳。
虽然是这样问,但联系前后,明台心中有猜测,只要向王天风证实。
王天风叹了口气,目光敛下,嘴角微微扬起。
“你已经足够聪明。”
说着,王天风重新将明台压在床上。
很激烈,有些强制,王天风持续亲吻明台。明台抗拒了几下都被王天风按住,王天风似乎有意不想他将注意力放在别处。
明台满心苦涩,他想说为什么偏偏是你,可他心里其实很清楚,最危险的潜伏需要最坚定的战士,被委托重任本身就是对王天风的忠诚给予最深厚的信赖和肯定。
可是,牺牲太大了。明台理智上理解,情感上痛苦。
明台突然开始用力挣扎,王天风显然很明白他,动作有意粗暴强硬,激起明台更多的反抗。
最终,明台发狠地紧紧抱住王天风,如同抓紧自己的生命一般。
听到颈间极力隐忍的几声呜咽,王天风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有些无可奈何,王天风不再压住明台,而是侧身将他揽过来。明台此时不愿意展露在王天风面前,身体背了过去,王天风便从身后拥抱住他。
此时王天风心中也很沉,他所懂得的比明台更多,他当然知道明台在痛苦什么,可这无法避免。
满怀心事,王天风低头徘徊着亲吻明台的颈侧和肩膀,手在被子下面漫无目的地抚摸明台的身体。这样过了一会儿,明台似乎缓和许多,没那么紧绷了。
王天风耐心地抚慰明台,就像之前那个晚上,可那时明台并不知道这种愉悦还可以伴随着如此的心痛。
很久之后,明台精疲力竭,半闭着眼睛趴伏在床上。王天风以为明台要睡了,便把被子拉起来给他盖好。
“为什么下那种命令?”明台突然说。
王天风回头一看,明台的眼睛又睁开了,正静静望着自己。
“什么命令?”王天风问。
“让我去杀你。”明台闷闷说道。
原来是这个,王天风扯了下嘴角。
“我若叛变,军统不可能不派人制裁,所以那个电报其实并不完全是为了发给你看,它有很大可能会被截获,”说到这,王天风的表情微微沉了下来,“只不过你是最先做出回应的。备用电台的位置已经被敌方掌握了,没人驻守在那是为了引我们的人去,在你发出确认信号时,他们就知道你在那了。”
明台的手在被子下面暗暗紧抓。
“不过,我倒是猜到接受任务的人很可能会是你,”说到这,王天风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明台,“你在香港的时候,戴老板是想让你留下。”
明台眼睛转了转,神色微变,他想起后来那几日戴笠的挽留。
“可我知道,”王天风深深注视着明台,“你是一定会回来的。”
看到王天风眼中的信任和骄傲,明台心中突然激荡:他知道,这是我们的战场,他相信我绝不会逃。
身体里默默升腾起一种感动,明台伸出手去握住王天风的。两人对视着,彼此眼中那种深沉的理解和信赖,即使无声也能懂。
“活着。”明台轻声说。
王天风表情微僵。看到明台眼中的真挚,王天风心中很不是滋味。
“你也同样。”王天风又还给了明台。
明台眼睛转动了下,也默不作声。王天风不禁苦笑,这是一个他们谁都无法给出的承诺。
“尽力而为。”王天风目光深沉,认真地对明台说道。
看着王天风,明台点了下头。
“好。”
王天风想了想,解下自己腕上的手表。
王天风给手表上了几圈弦之后放在耳边听了听,然后低头看了明台一眼,对他微微笑了笑,紧接着王天风拉起明台的手,把自己的手表戴到他的手腕上。
明台一时反应不及,愣愣看着王天风。王天风低头为明台扣上表扣时看见他腕上有一道未愈的伤疤,王天风知道这是他离开76号时留下的。
拇指轻轻在伤疤上摩挲了两下,王天风又看了明台一眼,此时明台已经明白过来,喉咙开始哽痛。
王天风果断把表扣好,缓缓把明台的手放下。
“留着吧。”王天风对明台说。
明台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腕上,这表他认得,王天风一直戴的就是这一块,平日用得很珍惜。
明台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去搂抱王天风。王天风的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一下,感受到身上的紧箍,王天风的心仿佛也被明台握紧了。

这一夜,王天风知道明台其实没怎么睡着。
明台偎在王天风身边,虽然眼睛闭着,但身体时不时就会突然颤动一下,把自己惊醒。
醒来之后的明台总是立刻去看时间,当他看见还不到天亮时表情会明显松懈,然后重新躺回去换个姿势搂抱王天风,有时还要缠着王天风亲吻和爱抚一会儿。
王天风是一直没睡的,明台这样反复他不可能睡,也不忍心睡。王天风知道明台为什么总看时间。天一亮,他们就要各走各路,从此以后天涯高远,这很可能会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害怕离别,却终将离别,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接近那条死线,心中恐惧却又无计可施,这滋味着实难受。
在明台看不见的时候,王天风的目光变得很软了。
以往放明台出去王天风并不犹豫,即便隔着山海,他仍能时时掌握着明台,而这次不一样了。
彼此肩负着不同任务,此一分别就不再联系,恐怕连对方是死是活都难以知晓,更别提平日是否安好。
王天风其实知道明台已经强大到能够独当一面,没有什么真正需要他担心的,可是在这一刻,王天风感情上还是觉得明台是个需要管教照顾的小孩儿,毛毛躁躁,让人放心不下。
王天风察觉自己似乎与明家人趋同了,明明他以前不大看得上那一家子对明台的过分宠爱。
王天风无奈低笑了下,他很清楚多出来的这份不必要的挂心是出于什么。还好,这样婆婆妈妈的情感,他王天风这一辈子并没有几次。
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再纵容一会儿。

大概凌晨四点钟左右,可能是越来越接近天快亮,明台明显焦虑,王天风索性把剩下的时间都用在了安抚明台上。
最漫长的相拥,最消耗的交缠,仿佛一定要把这一生的余温都在这一刻消耗殆尽,不必留给明天。

天终于亮了。
两人各自背对着坐在床边穿衣服,谁都没有说话。晨曦看起来很暖,但清晨的空气其实微寒,就如同现在屋子里的氛围一样。
身体仿佛离开床被就失去了维持体温的功能,只一会儿明台的脸就变得青白。
戒严时间刚过,街上人很少,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临别最后的亲吻,王天风记得明台的嘴唇有点凉。

两人分开前后,明台先走,王天风站在窗后看着他离开。
初春的早上大概真的冷,明台一直有点缩着身体,连带着背影看起来都有些失意颓唐。
走出大门的时候,明台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明台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王天风看着他最心爱的年轻人一步步走出他的视野,心里默默祝愿他永不陨落,永远明亮。

明台踌躇了片刻,终于决定敲门,然而手还没落在门板上,门却开了。
门当然不会自己打开,站在门里的是明楼。兄弟二人一内一外,明台愣了一下,紧接着视线略低下来。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明楼自然脸色不豫,可他看明台安静得异常,反倒没轻易责备。
“快进来。”明楼说。
明台低头进门。
明楼把门关上,回头看看明台。明台的脸色有点憔悴,但目光执拗地落在地上,也不辩驳什么。
看明台这样,明楼心中复杂。看来该解的也都解了吧。
算了,明楼心中叹道,回来就好。
今天就是原定送明台走的日子,既然他这个时候知道回来,说明他已经接受了现实。
“走吧,进屋去。”明楼到底没有苛责明台,“看看谁来了。”
明台跟着明楼进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有人从屋子里面急忙出来。
“大姐?”明台站在原地,内心震颤。
明镜看到明台,眼圈迅速红了。下一刻,明镜冲过去紧紧拥抱明台。

半个多月之后,明台终于平安到达重庆。
明台在上海的事已经在重庆传开,那边接应的人把明台当英雄看待。被人这样尊重明台一开始也觉自豪,然而别人谈论他时往往会连带上王天风,称颂英雄的同时一定要唾弃叛徒,明台慢慢就不愿提及往事了。
在重庆待了一段时间,明楼暂时还没有下一步指示,明台每天正常生活。
又过几天,明台在办理人事方面手续时偶然听说王天风的物品被封存了。
明台心中一动,惯例上对叛徒是要进行调查的,以这种名义将王天风的东西送回来不算奇怪,说起来王天风的档案也该还在才对。
明台突然很想看看。
明台渴望知道与王天风有关的消息,哪怕只是过去。
然而王天风的档案和物品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调取,正如他以前所说过的那样,属于机密。明台去询问的时候自然而然被拒绝,对方表示必须向上级提出申请。
明台能找的不过是明楼,他不知道明楼是否有这种权限,姑且试试罢了。

三天之后,明台再去,负责保管的人告诉他可以了。
和上次相比,对方态度十分好,亲自领明台去了一个单间,明台一进去就见他想看的东西都已备好。明台有点意外,不由得问了一下,得知批准自己查阅的竟是戴笠的一个电话。
明台想了想,戴笠对王天风的身份也是掌握的,也许他也希望还有人把王天风铭记于心。
终于只剩明台一个人。
坐在桌子旁边,明台拿过王天风的资料,他发现自己竟有些许的心情紧张。
一行行简短客观的记录,王天风的过去一点一点在明台面前展开,或平凡,或惊险,从每一条履历中,明台试图想象当时的情景。看到最后,明台心潮澎湃。
明台知道王天风不是一个没有瑕疵的好人,但绝对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明台不禁微笑,心中特别喜悦,特别骄傲。
旁边王天风的物品其实没有什么,毕竟有点价值的才会收回来。明台注意到的是一个本子,翻看一页见是王天风的笔迹。
王天风的确会时常记点什么,明台仔细看看,这本里记的东西有点杂,像是寻常备忘。想想也是,但凡工作相关的重要东西王天风不会这样留下来。
明台从前面开始逐一翻看,发现很多东西都是在军校时记录的,有的能明确看出是什么事,有的是看不懂前因后果的一句随笔,明台下意识对照着回想在学校里发生的事,一旦对得上还蛮开心。
反正一直没人打扰他,明台坐在那里边看边回忆,很有乐趣。
直到大半个本子看完,没有字了,明台还有点意犹未尽。往后翻了翻,全是空白,看来真的只写到这里。
忽然,明台心一动,刚刚翻过去的纸页又翻了回来。
明台怔住了。
后面空白纸页之间夹了一张照片,明台把照片拿起来,上面的人很明显就是自己。
照片里的明台看着很精神,眼里有笑意,明台回忆了一下,这是自己刚入军统留资料时的照片。
明台仔细看看,照片前面没有印戳,后面没有粘过的痕迹,不像是从资料里揭下来,可能是多冲印的。
想到王天风留了自己的照片,也许会在无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明台身体里刷过一层热流。
这个本子是王天风常用,平时一定夹不住照片,应该是王天风临走之前才把照片放在里面。
想象王天风大概拿着自己的照片端详了一会儿,也许脸上还微有笑意,最后把照片留在他认为能保留下来的物品里。明台仿佛能听见王天风心中所想。
我无法带走你,只能把你放在心里。
明台放下照片,手撑在额头上,眼睛突然就湿了,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足以一生珍藏的满足。
明台泪眼朦胧,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容。
“我知道了,老师。”


【尾声】

1946年。

明台走进咖啡厅,见明楼已经坐在窗边的位置等他了。明楼转过头也看见了明台,对他微微笑了笑。
明台走到明楼的对面坐下,显见心情不错。这些年他与明楼虽然时有联系,但总是天各一方,离上次见面都快两年前了。这次两人同一天在香港转机,见时间合得上便约好见一面。
兄弟两人都外形出众,一起坐在那里很引人注目。几年过去,明楼多了些岁月感,明台还好,从青年变为成熟青年,气质的变化更多些罢了。
两人从容交谈,话题无外乎家里。自上次离开上海,明台再也没有回去,想念大姐也不得见,全靠明楼传递消息了。
见面时间预计只有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明楼站起身,他该去乘飞机了。明台倒不用着急,他的航班更晚一些。
匆匆见面,匆匆分别,一如这些年。
“大哥。”明台突然叫住要走的明楼。
明楼转过身看向明台。
明台站在那里,嘴张了张,却欲言又止。
近几年,真正的杳无音讯,明台无法跟任何人提起。
明楼目光敛下,微微想了想。
“活着。”明楼沉声说道。
明台的眼睛睁大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明显喜形于色。
明楼对明台微微笑了笑,提着行李转身走了,留明台一个人在这。
明台坐回沙发,久久无法平抑心中的激荡。
活着。
短短两个字是世界上最激动人心的话语,明台感动于生命的美好。
明台靠在沙发上看外面往来的行人,咖啡厅里正播周璇的新歌。

花样的年华
月样的精神
冰雪样的聪明
美丽的生活
多情的眷属
圆满的家庭
蓦地里这孤岛
笼罩着惨雾愁云
可爱的祖国
几时我能够投进你的怀抱
能见那雾消云散
重见你放出光明
……

闭上眼睛掩去眸中隐隐闪动的情绪,明台坐在沙发上平复了许久。

终于,他也该走了。
明台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钱包,拿出两张钞票放在桌子上。
把钱包放回衣兜的时候,明台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把手伸进衣服里,这次摸出一只玫瑰花。
花应该是没怎么放好,最外层一片花瓣有点折压。明台顺着方向把玫瑰花瓣理了理,然后仔细放回口袋里,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

我一直在准备着。
准备着,与您再次相遇

【系列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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